還原美國傳統色
杜 然
在伊格斯頓的攝影創作過程中,有兩位著名的攝影家對他啟發良多:亨利 · 卡蒂埃布列松(HenriCartier-Bresson)和羅拔法蘭克(Robert
Frank)。布列松的著作《決定性瞬間》,幾乎成為紀實攝影的天書:從生活中取材,憑按下快門那一剎那,成就攝影師的創作,切記蘇州過後無艇搭。法蘭克的代表作《美國人》,是他橫越美國四十八個州,拍下超過二萬八千張相片後,再精挑細選其中八十三張輯錄而成。攝影集在美國面世時,跟伊格斯頓在一九七六年那場紐約個人攝影展的反應,可謂異曲同工:《美國人》被狠批為不負責任、草率,甚至反美之作;伊格斯頓的彩色攝影,毋庸贅言,庸俗二字足可概括。若硬要說兩人遭遇的共通點,不外乎就是將一班既得利益者眼中“不堪入目”的現實經驗公諸於世。
從攝影發展史的角度看,法蘭克和伊格斯頓因“另類攝影”聲名鵲起,或多或少受惠於一個美國經濟騰飛、藝術創作開始解放的年代。要追溯這個百花齊放之果從何而來,則不得不提及另一位美國攝影家沃克 · 艾文斯(Walker Evans)。受歐洲現代主義的思想影響,艾文斯相信攝影應以最純樸的方式展現世界客觀真實的一面。他認為如果沒有為相片注入人文元素,任憑畫面如何賞心悅目,一切都只會流於形式。對艾文斯來說,出色的攝影應該是文學:少年時期的他受福樓拜的散文風格啟發,鏡頭下的影像,不帶任何政治和美學修飾,畫面平淡卻不乏味。他曾到美國南部亞拉巴馬州拍攝當地的社會實況,以著作《現在,讓我們歌頌名人》,記錄美國貧農為了生活而晝夜無間的抗爭軌跡;相集中的每一張臉孔,宛如大蕭條在美國鄕郊勞動階層上留下的苦痛烙印。
以黑白攝影結合紀實與藝術,艾文斯已達登峰造極之境,後來者想要超越他,就必須另闢蹊徑。以見山是山的角度來欣賞《美國人》,法蘭克的鏡頭總是對着窮人,他亦承認自己同情在社會上掙扎求存的弱勢群體,但這部攝影集當年為何會招來眾多劣評?在美國小說家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為《美國人》所寫的序中,大概解釋了法蘭克在國家一片歌舞昇平之際,是如何“不識時務”:“他從美國吸吮一首哀愁的詩歌,銘記在底片上。”從見山非山的視角切入,法蘭克拍下的美國人,似乎都是被政客遺棄的一群:他們患上種族仇恨的瘟疫,對消費文化的興起完全麻木。在法蘭克的眾多作品中,彷彿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感:相中的人物和場景看似平淡,但每張相片片的背後,都藏着教人好奇的問號。
在《美國人》出版後十年,伊格斯頓開始對彩色攝影感興趣,在他內心盤旋的是另一個問號:生活的平庸必須如實呈現,如何將沒有看頭的黑白攝影相片拍成彩色,同時可能令人刮目相看?他曾拍了一張名為《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的相片,似乎為他懸而未決的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洛斯阿拉莫斯》遵從艾文斯的攝影傳統,以廣告招牌的形式,加上伊格斯頓的創意,向觀者展示一張路邊小食店的手寫餐單,餐單上如士多啤梨和朱古力等英文字統統串錯。在黑白攝影傳統支持者眼中,如此俗不可耐的內容,根本不值一拍。然而艾文斯也說過:倘若粗俗本身變成相片的重點時,那使用彩色表達才合適。
換句話說,伊格斯頓一九七六年的展覽想向公眾證明:各花入各眼,庸俗之事也有另一種美。要還原美國傳統本色,就要微妙地親近庸俗。
(美國彩色攝影家威廉 · 伊格斯頓
· 四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