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哭邊跨年怎一個“荒謬”了得
若要將除夕倒數和社交媒體這兩個名詞扣連起來,我幾乎可以肯定,浮現在你腦海中的會是歡樂畫面:或是煙花晚會的相片,也有可能是記錄大夥人齊聲由十數到一之後,互道“新年快樂”的影片,也有可能是一些罐頭祝賀圖。類似的想像不勝枚舉,亦正因如此,我對“邊哭邊跨年”這活動格外留意,因為它無心插柳地引導我們就社交媒體的應用開展思考。以下,我將循“荒謬”此一評價開始,剖析此活動在社交媒體能一呼百應的可能原因,以及它所帶來的反思。
荒謬的跨年活動?
容我先簡述一下這活動。二○二三年十一月時,一位台灣民眾在臉書上指二○二三年是充滿荒謬的一年,大家需要一個方式來發洩和紀念,故在平台發起活動,着有意參加的人在除夕夜當晚到大安森林公園的長椅上大哭一場,以此來哭出不滿和傷心。這一場景和行為實乃取材自電影《愛情萬歲》的最後一幕,故發起人也表明,活動同時是向蔡明亮導演和楊貴媚女士致敬。
“邊哭邊跨年”的活動消息一出現在臉書便被火速傳開,起初大家只將之視作一場玩笑,但當越來越多人按下“出席”按鈕,甚至在流傳間累積了逾萬人回應,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最後,有過百人如期在二○二三年的最後一夜應約;雖然最後真有痛哭流淚的人只是寥寥,卻有不少人到場假裝流淚,或分發紙巾予在場眾人。亦由於活動開始前已掀起一陣討論,引來不少媒體關注,甚至派員到場採訪。然而,到場的媒體機構當中,僅有一兩家真切地邀請在場人士受訪,分享到場原因,其餘的多是以獵奇視野,將這場跨年活動視作奇觀,甚至在文章當中,也用上了“荒謬”、“另類”等詞。
事件本來已隨二○二四年的開展而歸於平靜。然而,隨着二○二四年又快將來到終結,有人發起活動“又在大安森林公園一邊哭一邊跨年”,而楊貴媚公開表示會出席後,討論熱度再被燃起。後來,官方部門更借此時機舉辦活動,宣佈會在當晚播放《愛情萬歲》修復版,並指已邀得導演及男、女主角到場。至此,“邊哭邊跨年”已經不能再被簡單定義為一個網絡玩笑,若我們單純以一句“荒謬”來作評價,亦會與這活動背後所能折射出的狀況,失之交臂。
社交媒體上的“情感傳染”
活動初出現時的“荒謬”評語源於它與我們的認知相悖。一是對於新年的認知。我們總習慣將除夕、歲末視作終結,認為新一年的到來就象徵着一個全新的開始,所以,除夕倒數必須要喜氣洋洋,因為它代表了新年度、新氣象、新機遇的到來。送舊迎新、破舊立新等詞的出現和流傳,正好反映這種想法。
二是社交平台上有關除夕內容的認知。正如我在文首所言,在社交媒體平台上談及除夕的帖文,幾乎一面倒是正面、喜樂的。這一方面是現實世界中對除夕印象的一種延伸,並將此一歡樂時刻以社交媒體帖文的形式記錄下來,同時分享予自己的社交圈子。而當這些散發着正面氣息的帖文內容成為大多數,當中的情緒亦會變得具有傳染力,令希望發佈不快資訊的人打退堂鼓。事實上,社交平台上的“情感傳染”現象早有實證。早在二○一四年,已有研究團隊在《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刊》發佈文章,指在一個臉書使用者的實驗中,發現社交媒體平台會如面對面互動一樣,出現“情感傳染”的情況,即是,當平台上正面資訊的發佈量減少時,人們亦會減少發佈正面的帖文,而負面的帖文則會增加;反之,當負面表達減少時,則出現相反的情況。以上兩點,多少說明了何以活動會被定義為“荒謬”。
情感宣洩的出口
問題來了。假如人人都將活動定性為“荒謬”舉動,它就只會如眾多出現在社交平台的活動推銷訊息一樣,被遺棄在浩瀚的資訊海洋當中,乏人問津。但事實卻是,大眾對它瘋狂熱議,甚至親身出席;這就證明在一部分人認定它是荒謬的同時,有另一部分人願意以行動來支持這旁人看似無聊的活動。在我看來,“邊哭邊跨年”這活動的誕生和風行,其實與我們在社交媒體年代日漸壓縮的情緒出口有着密切關係。
容我借用一下美國社會學家Charles Cooley的“鏡中自我”理論來闡述這出口何以被壓縮。“鏡中自我”理論認為個體對自我的認識乃是與他人互動的過程中所形成,我們會想像自己的形象和行為舉止如何被他人所接收和評價,繼而在這種想像的評價之上給予自己一個主觀解釋,並以此為基礎來做出不同行為;所以,他人的存在就像一面鏡,映照出我們如何認知自己,這些認知更會進而影響我成為一個怎樣的人。這理論誕生於一九○二年,當時,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以面對面溝通為主,個體需要在他人面前維持“理想”自我形象的時間亦有限,但一百多年後的今天,人人都擁有自己的社交媒體帳號,能夠隨時隨地發佈內容,變相將自己暴露在一個全天候都被凝視的空間當中,而當我們時時刻刻都被要面對不同的“鏡”,就得高度戒備,確保自己的一舉一動都以一種他人或社會標準所接納的模樣出現。這亦解釋了何以有人會為每道帖文、每張相片、每次更新而費煞思量。
當社交媒體的盛行將我們推到了一個需要全天候完美的境地,平凡人如你和我,大概也渴求着一個能夠喘息的空間和機會,讓我們能做一些與社交媒體主流所不同的事,並藉以釋放壓抑已久的情緒。正因如此,在除夕夜能夠打破常規地,拋下笑臉,在一個只有陌生人的空間裏盡情哭泣,這種在世俗標準下被評為“荒謬”的行為,反而成為這活動的最大賣點。換言之,這個“荒謬”活動的風行,其實折射出社交媒體世代將所有情緒、想法壓下去的無奈。當然,這裏說的是活動的初始模樣,至於它會否在贏得大眾關注和不同持份者加入後變質,就另當別論了。
隨着社交媒體與生活的交纏程度一直上升,類似“邊哭邊跨年”這類超乎大家想像的活動,估計會不斷出現,甚或衍生出其他我們當下難以想像的創意做法。作為社交媒體用戶的我們,固然可以繼續用一句“荒謬”、“無聊”來終止自己與這些活動的聯繫,只是,與斷然拒絕相比,大家不妨用一個更開放的角度去理解、感受,同時也覺察自己在應用社交媒體時的情緒狀況,在適當的時候,稍作休息,讓自己逃離這個遍佈鏡片的平台,無拘無束地做回真正的自己。
二○二五年,衷心祝願大家在現實和網絡世界都能有好心情。
蕭家怡(文化評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