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所隱藏的詩
流亡美國的九〇後巴勒斯坦詩人莫薩布 · 阿布 · 托哈(Mosab Abu Toha)所寫的《玫瑰朝上:來自加沙的詩》(李婉譯),也許是二〇二五年最重要的一本漢譯詩集。它的原著在二〇二二年獲得了巴勒斯坦圖書獎、美國圖書獎和沃爾科特詩歌獎。莫薩布 · 阿布 · 托哈因此成為繼馬哈茂德 · 達爾維什之後最廣為世界所知的巴勒斯坦詩人。
《玫瑰朝上:來自加沙的詩》的原名是:《你可能會在我耳中發現的隱藏事物》,這個書名的變異充分說明了在當下世界書寫戰亂、災難及不公義的困難。新的書名讓我想起黃燦然的一首名作《翻譯》,裡面詩人化身的新聞翻譯員面對一些被北約轟炸的南斯拉夫偏僻地名的時候,他耐心地找出了這些傷亡慘重的地名出處和準確的譯名,但最後“他很清楚,上司可能會不耐煩,/把他恢復的又再刪掉,說不定/連普里茲倫也刪掉,只剩下/‘科索沃首府普里什蒂納等城鎮’,/或更乾脆一點,簡略為科索沃/——科索沃誰都知道。”
是的,科索沃誰都知道,加沙誰都知道,玫瑰誰都知道,但隱藏的事物呢?莫薩布 · 阿布 · 托哈致力去書寫在關於戰爭的宏大敘事中被隱藏的事物,這是一個詩人的本能,因為隱藏的事物才真正有血有肉,也更容易被事不關己的“旁觀他人的痛苦”的社媒時代的人類忽略。
這些詩做到了,它書寫出最卑微的申命記,書寫了大衛面對巨人的不屈和備受摧殘,諷刺的是,災難是“申命記”、“大衛”這些詞的來源者所製造的,即使後者知道滅絕與苦難是甚麼,他們依然如故。
這是寫給以色列人,也是寫給我們這些所謂第三者看的:
“你們能不能取下墨鏡,看看這邊的我們,/看雨水怎樣灌滿了我們的街道,/在孩子們上學路上,/他們的雨傘怎樣被尖銳的暴雨刺穿?//你們看見的那些樹是用我們的淚水澆灌的。/它們不結果子。/玫瑰的紅色來自我們的鮮血。/它們散發死亡的氣味。//把我們和你們分開的那條河/只是你們在驅逐我們的時候創造的一個幻景。”這種區分是時代的共業,但承受者在此刻只有詩人所代表的加沙所有消逝和殘缺的生命。換了另一個族群如此控訴,換了我們如此唸叨,我們也面臨被簡化和厭倦嗎?我們就不會被視為祥林嫂嗎?
而在這樣的詩面前,以色列詩人會羞愧嗎?這是一本無人機和炸彈出現最多的詩集,幾乎每一頁都充滿了毀滅,但詩人依然沒有絕望,就像他書寫的那些在日常生活中備受凌辱虐殺的普通族人一樣——在這個世紀依然讀到這樣的哀歌,假如有神,神應該慚愧。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