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陳列的人
    “嗨,你來這裡做甚麼的?”一把青澀的聲音從鐵籠裡傳出。正值七月盛夏,一個年輕人在博物館,又可以做甚麼?該不會連博物館都有着裝要求?還是想省點冷氣?人生在世,有些問題實屬讓人費解。
    畢竟是阿強,社會的教化,讓他的腦海在幾秒鐘內就閃過無數的答案,不為別的,就像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辯解一樣。
    就像身上的黑白間條的背心、白色沙灘短褲和拖鞋。無論怎樣看,都是一個罪犯的象徵。
    但鐵籠裡的又何嘗不是?
    保安先生耐人尋味的眼神,更印證了阿強心中的想法,他試探性地回答:“我是……來看展覽的……”雖然是肯定的句子,但尾音的上揚卻足以讓人誤以為是問句——透着本能的心虛。
    保安先生摸着鬍渣,下巴微抬,沉默了一會。這短暫的沉默,卻令阿強冒汗,猶如沙漠中赤裸的靈魂,煎熬地等待審判的到來。
    “沒甚麼的,這是我工作,是展覽的一部分,負責問你們來做甚麼。目前,在扮演保安,但更準確來說,我是一名海關,你看看我的帽子。”保安先生用手指點了一下帽子上的徽章。此時一頭霧水的阿強,並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支支吾吾地點了點頭,也就此作罷。
    這時,保安先生卻遞來了一張白色的名片,上面印着:
    “李三,全職藝術家,目前正在客串海關,性別不詳。”
    阿強雙手接過名片,本想問些甚麼,但那保安早已低下頭來,重新回到他的另一個世界。
    “現在的藝術家都這般迷幻?”阿強一邊低聲呢喃,又不時回頭張望,像是在確認什麼,但保安先生的身影早已淹沒在籠子裡頭,就像阿強從來都沒有出現過,或是根本不重要?
    突然,一把粗獷的聲音,從天花傳入耳蝸:“我認為我來到這裡是有使命的!”阿強抬頭一看,一個大叔正面向鏡頭情緒激動地說,其他的電視也在同步播放不同膚色、年齡的人,他們有些人像大叔一樣,有些人卻相對平和,但都是統一地在說他們來到這裡的意義。
    “意義、意義……說得真好啊,我們來到世上應該是有意義的……應該吧?”阿強點頭表示讚許。
    不知是偷聽到阿強內心的遲疑,還是巧合?一把又一把的聲音,如海浪般湧入阿海的腦海,用不同的語言,細說着這“美好”的意義,氣氛也帶動了人群爭相的連拍。
    “會不會……可能?”一絲微弱的聲音,不知道是來自哪裡,但瞬間就被大海中的暗湧捲走。
    阿強正想追問,但人潮中一種不知名的默契,合力把他推得遠遠的,彷彿要把他帶離這些礁石。
    “歡迎大家今天的到來,大家可以叫我阿May,本次將為大家講解!”
    阿May的衣着是典型的工作人員,唯一的區分是她胸前的名牌“見習導賞員”。
    “這件展品是北歐新進藝術家Ken所造,Ken長年思考場域的問題,透過他所創作的裝置,不斷重複組合你們眼前的石塊,意味人與他人之間的……”   
    雖然,阿May只是見習,但無論是衣着、談吐、舉止都十分“得體”,特別是對於展品的了解,她行雲流水般的介紹,沒有半秒的停頓,完全不像是一個新人。
    “藝術的事真難懂。”看着阿May介紹場內一件又一件奇形怪狀的展品,阿強愈加佩服眼前的小妹。但愈是講解,阿強就愈摸不着邊,要不是一陣又一陣文明的涼風吹過,逼使他繼續前進,他本已想就此離開。
    “自己、對話、連結、他者……”是阿強僅能找到的關鍵字,也是每件展品的共通點。
    但甚麼是“他者”?阿強也不明白。
    阿May對於這些展品說明,好像都是在說同一件事,但又好似彼此互不相干。然而,這時文字就像迷霧一樣,讓阿強迷失在森林之中。
    忽然,阿強留意到大廳中央的一個龐大垃圾桶,它就像北斗星一樣指引着阿強,他看着垃圾桶中的蠟像——那模特兒正展示出一種不屬於“正常”人類的扭曲。
    “這是美國……新……在探討……”阿May的聲音愈來愈模糊。
    奇怪的是,這莫名的垃圾桶,像一種本能一樣吸引着阿強,他不自覺地想模仿,從雙手到腳尖,像蝴蝶一樣,振動不屬於自己的翅膀——空氣、分子、原子,正一點點的穿過他的身軀。
    “怪人!”一聲來自身後的竊竊私語,無情地打斷了阿強的蛻變,詫異的目光如火焰般點燃了空氣,呼吸變得緊張、困難。
    此刻,阿強只想從人群中的地獄立刻離開,他拼命想解釋,但也不知道怎樣解釋自己的行為,或者是跟誰解釋。
    不知道是出於城市人的懼怕,還是一種善意,總之,他們讓開了一條路。
    “最好能找個位置躲起來,剛才實在太尷尬了。”轉角處的黑簾,就像是救星,阿強不加思索便揭門進去。
    漆黑的房間是別有一番天地,裡面伸手不見五指,空氣卻悶得像水一樣黏着皮膚。五張懶人沙發,散落在地上,奇怪的是,卻剩下了一個空位,好像專門為阿強預留一樣。
    阿強看着那張懶人沙發,也沒有多想,整個人就沉了下去。
    躺在沙發上,阿強看着天花上播着的太空人,一遍又一遍地——旋轉、飄盪,就連外太空的光影都是忽明忽暗,就像一段無止境的循環。
    漸漸的,他感覺自己已被掏空,剩下一副殘存外殼,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清醒,太累了,一種打從出生以來就開始積累的疲倦感。
    旁人的呼吸聲,卻像母胎時的心跳聲高低起伏,在空虛中帶來一點慰藉。那是久違的沉寂,使阿強意識和身體逐漸分離,靈魂就像隔着玻璃,正對視着現在的自己。
    然而,思緒卻隨眼皮游離,每跳動一下,就把阿強轉跳至在不同的時空上,記憶如碎片般閃過眼前。
    “歡迎成為地球村的一分子!你們每一個都身負重任,都值得自豪的!”院長大聲歡呼,掌聲如雷,那時的阿強深受感動,認為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
    “你來這裡做甚麼?你問我的工作有甚麼意義?那你覺得呢?”那閘口的保安女孩莞爾一笑,炎炎的夏日,彷彿在嘲笑阿強的年少無知。
    “你來這裡做甚麼?別問!快走!”一個修補的工匠伸手擋住阿強鏡頭。
    “……”看着那結實充滿裂縫的雙手,那是阿強問不出口的時候。
    忽然,阿強重新看到自己,他遞上了白色的名片——那不是他的雙手。
    “為甚麼,為甚麼?你來做甚麼!”
    阿強一怔,他不知道為何眼前又會閃過這樣的畫面,一種從內心深處而來的問題,他想反駁,卻發現舌頭僵硬,喉嚨乾得發燙。
    寂靜壓在耳膜上,汗水順着背脊滑落。
    醒來了。
    對都市人來說,寂靜的空間是不習慣,更是不熟悉的,不到半刻,阿強就冒出了一身冷汗,但終是醒來了。
    才五分鐘。
    阿強正想起身離開這鬼地方,但餘光望去,所有人依舊躺在沙發上,就像幻覺一般,他不敢過分張望,只好硬着頭皮繼續,看着天花上的太空人影片。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左邊的女生打了個呵欠,就站起來了,旁邊的人好像有共識一樣,也紛紛站起來離開,就像一種無聲的完結。
    阿強跟着走出房間,打開黑簾的瞬間,燈光猛然灑下來,刺得他眯起眼,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習慣光,還是黑暗。外面的空氣冷得乾澀,像剛從冷庫裡走出來。
    他沿着出口緩慢前行,垃圾桶旁的蠟像依舊,保持着各種姿態,有人上前拍照,有人低頭沉思,有人伸出手嘗試觸摸,但都是點到為止。
    走到博物館外,阿強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猛然深呼吸一口,以為自己只是一時的不習慣,他想重新回到他熟悉的味道,但一口熱空氣下肚,卻像香煙嗆喉般,讓人止不住乾吐。他望向周圍的街道,是一種異味,是行人走來時,傳來的陣陣蠟味,就像館裡的模特兒一樣。
    每張面孔,就像蠟化一樣,他們表情都是統一的,口中談論着意義、連結、使命,就像阿May一樣,他們帶着自信的表情,但眼神卻是如此充滿空洞,就連聲音就像在預先排練好的台詞。
    城市就像一座沒有邊界的展覽館,人們被擺放在既定的位置移動,按照社會的佈局陳列着。
    此時,阿強又再次看到入口處的保安先生,他正呼出了一口煙,然而,他也注意到了阿強。
    他又點了一點頭。
    只是這次,阿強沒有回應。
    他低下了頭,快步離開人群,只想把自己重新隱沒在陽光之中。
    他知道——在這座巨大的博物館裡,失去了標籤,就等於失去了價值。
    李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