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大地覓遺蹤
江蘇是魚米之鄉長江三角洲的重要組成部分,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人們熟悉“日出江花紅勝火”的蘇南美景,也欣賞“大風起兮雲飛揚”的蘇北大觀。可是,倘要追問一句蘇東的狀況如何?不少人會瞠目結舌。
此時無言以答情有可原。因為“蘇東”這個新概念僅有二十多年歷史。上世紀末,江蘇省提出發展蘇東海上經濟帶的構想,將省內長江以北瀕臨黃海的南通、鹽城、連雲港等地區歸入“蘇東”範疇,開始部署這一區域協同發展的規劃。從此蘇東經濟帶日益受到重視,蘇東地區的真實面目也日漸展示於世人面前。
蘇東大地東靠黃海,在這漫長的千里海岸線內側,發育着大面積的灘塗和濕地。早在兩千二百年前的秦漢時期,我國古代先民就在灘塗煮鹽。能文能武的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范仲淹,任興化縣令時曾主持修築名為捍海堰的百里海堤,迄今留存的“范公堤”遺址仍然震撼人心。近代實業家張謇開創的灘塗農墾事業,為徹底改變墾區面貌探索出有效的途徑。
航拍照片與視頻展現了現代蘇東大地的真實情景,也佐證了蘇東人前赴後繼改造家園的光輝歷程。穿插交錯的河道溝渠與公路阡陌組成密不可分的系統,奠定了大地的網格化基本格局。水中清波微漾蘆葦密集,岸上綠樹成蔭民居並排。春播後秧苗茁壯,連綿的田野一片青翠;秋熟時稻穗飽滿,無邊的地頭處處金黃。從空中俯瞰,如詩如畫的蘇東大地一覽無餘。
其實百餘年前的蘇東海濱還遠不是這樣的情景。儘管古人已經邁出開發灘塗濕地的步伐,畢竟舉步維艱,收效甚微。颱風、暴雨、惡浪、鹽鹼,限制了圍海造田的有效進展。蘇東海濱惡劣的生態環境與落後的社會狀況千年難變,直至清代晚期這裡走出了一位頂天立地的偉人——張謇。
張謇,清咸豐三年生於南通海門縣常樂鎮,十六歲即秀才及第,直至光緒二十年四十一歲時方考中狀元。作為滿清王朝的晚期狀元,張謇走出了一條與眾多狀元迥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棄政從商,實業救國。張謇辭官回鄉,想法設法開辦了紡紗廠、榨油廠、鐵冶公司、輪船公司、墾牧公司,以及銀行、學校和博物院等,形成了以輕紡工業為核心的企業群,成為中國近代民族工業崛起的領頭羊。張謇的實踐成就遍地開花。僅墾牧公司一項便對蘇東地區的生態、經濟與社會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末,張謇陸續提出仿照西方國家“集資為公司”、“行西國農學所行之新法”、在灘塗興墾植棉等主張。一九〇一年五月,張謇開始籌建公司,於當年十月廿二日正式掛牌成立了歷史上第一家股份制墾牧公司。公司創辦之初,除張謇自任總理,還從大股東浙商劉澄如所有的海門常樂鎮“劉和濟典當”中抽調六名得力助手到公司充實中層骨幹。在劉和濟擔任多年“中班”的先祖父李伯韞即在其中,從此開啟了他四十餘年的墾牧生涯。
通海墾牧公司成立後,在艱苦卓絕的條件下,通過築堤、建閘、擋潮、改土,大興農田水利,同時引進良種,墾荒植棉,堅持數年而大見成效。通海墾牧公司的成功經驗不僅給予張謇更大的勇氣拓展蘇東地區的墾牧(鹽墾)事業,而且帶動了更多有志者加入這一行列。
一九一七年,張謇請其胞兄張詧出面在如東縣成立“大豫鹽墾公司”。公司總部設在大豫鎮,由通海公司骨幹龔伯厚、李伯韞(時任公司水利工程經理)等管理運作。李伯韞在沖淤、防鹽、改土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科學觀點和正確措施。他提出蓄潮沖淤法,在兵房河西端建閘提高潮水位,蓄積潮水以利於沖刷灘塗淤泥。他採用種青蓋草法防鹽,在放水沖淡土內鹽鹼後,立即種植苜蓿、棉花,亦可在地表鋪蓋牧草,以減少蒸發保持防鹽效果。他還自行設計排水系統,建造丁店閘直接向大海排水,明顯降低當地地下水位,同時嚴管涵閘不使鹽水倒灌,保持和鞏固了沖淡鹽份改良土壤的效果。
李伯韞也十分重視社區建設和社會發展。他創辦小學並自任校長,資助建立醫院,集股開辦商店。他在轄區內禁煙禁賭,資助好學有志的青年上大學,幫助落難的醫學院學生開辦診所,遇到災年還通過公司接濟懇區青黃不接的佃農。誠如從大豫土地上走出來的知名作家李志石在其大作《大豫鹽墾舊址之約》中所言:李伯韞的一生,“是與土地較勁、與命運博弈、與時代共鳴的壯闊史詩,每一筆都鐫刻着智慧和溫度”。
滿懷對先祖的思念和敬仰,也為了尋訪祖輩百餘年前在蘇東大地上留下的珍貴足跡,二〇二五年六月,我同表兄景曾、弟弟怡曾和妹妹文馨,分別從澳門、上海、美國與澳大利亞來到故鄉南通,訪問了通海墾牧公司、大豫鹽墾公司的遺址遺跡。當年大豫公司舊址所在地香台村專門召開歡迎李伯韞先生後裔考察座談會,表達了對先輩的緬懷與崇敬,也使我們深受感動。
更使我們震驚的是尋訪祖父故居的歷程。當年圍墾造田時,先輩已經作出長遠規劃:墾區內由西向東修建十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稱為“貫”)或開掘河道,將土地劃分為寬度為一又四分之一公里的十個“匡”。匡內又再分成百餘個南北長東西短、每塊佔地二十五畝的“窕”。窕與窕之間有明溝或河道相隔;匡內由北向南三分之二處則修建貫通東西的大路稱為“排”。民居都建在排的南側,坐北朝南一字排開。一窕兩戶,分靠一邊明溝,屋前菜地,屋後池塘(建屋取土時形成),自給自足。匡、排、窕均有編號,猶如城裡的門牌號碼一一對應,給生活帶來極大的方便。
通海墾牧公司紀念館歷史研究員張軍、江蘇省攝影家協會資深會員郁衛兵和當地領導陪同我們參觀。根據紙質泛黃的舊圖件,在香台村黨總支書記仇曉華指引下,終於找到了祖父任職大豫公司時住所的舊址。窕邊河溝的流水依舊清冽,岸旁的蘆葦仍然茂盛,地頭的玉米、南瓜早已碩果纍纍。只是窕內呈現的是一座馬賽克牆面的半新二層小樓。六十來歲的男屋主與我們熱情攀談,告知當年他的父輩來此時老屋還在但早已破損,修建新屋時拆了舊建築,改變了原有格局,住宅周邊的樹木被移除,院內的假山石也被丟棄到附近水塘中。我們四處轉悠,在屋後找到一段當年青磚鋪設的殘存路面,還發現一口陶質大缸。屋主說這口缸確是當年遺物。褐色的缸體粗壯敦實,直徑超過一米,缸沿已經出現細微的裂紋,但如同百餘年前一樣,缸內盛滿的清水仍能備不時之需……
徘徊許久我們終於踏上歸程。望着路邊揮手道別的鄉親,我在心中默念:尋訪先輩遺蹤的路正長,
我們還會再來……
李嘉曾